為了不使族人無辜蒙難，也不能背棄故人之子，她向妖族獻(xiàn)祭了自己，被誅殺于冥靈山，身死之前甚至沒有來得及向顧陵轉(zhuǎn)述他的身世。

    顧陵和蕭寧被她藏得極好，蕭寧的身世她也只告訴了妖族最為信賴的姐妹，請(qǐng)求她在自己身死之后將這二人接回去，隨意找個(gè)安全的地方撫養(yǎng)長(zhǎng)大。

    原來這邊是阿娘口中“會(huì)來接你們”的人。

    可當(dāng)顧陵看見這個(gè)人的時(shí)候，卻感覺自己的血液一瞬間全冷了，在虛幻的空間中幾乎將自己凍得瑟縮。他看見梵落花虛情假意的關(guān)懷，看見她身死之后她舒展開的眉。

    幸而母親留了個(gè)心眼兒，沒有告知她二人具體在何處。

    之后……之后的事情，他便已經(jīng)知道了。

    他和蕭寧被謝清江帶回終歲山，封印了所有記憶，在很長(zhǎng)的一段歲月當(dāng)中對(duì)面不識(shí)，在更長(zhǎng)的一段時(shí)間中相互折磨，直至兩敗俱傷。

    梵落花是始靈的忠實(shí)擁躉，即使對(duì)謝清江和左挽山二人感情曖昧不明，也沒有將蕭寧的身份透露給二人，而是推波助瀾地將他趕出了終歲山，來到魔族為尊。

    怪不得第一次下山，他和蕭寧的劍便如此親密……

    怪不得自己即使身死多次，仍無休無止地想要將他從深淵中拉回來。

    可是受了這么多傷害之后，故人之約……他真的還沒有還清嗎？

    顧陵在一片白光當(dāng)中低低地笑出聲來，眼淚順著臉頰流到脖頸當(dāng)中去。幻境在他面前飛快地消弭，但他卻沒有回到豐都，周身一片混沌的迷霧，他有些茫然地舉目四望，卻看見身前有一團(tuán)白光漸漸破開了四處的迷霧。

    他看見靈真依舊一身素白衣袍，一步一步地朝他走了過來，身體輕飄飄的，仿佛一團(tuán)幻影，顧陵呆滯地抬頭看著他，只見他展顏一笑，摸了摸他的腦袋：“阿陵?！?/br>
    “父……父親……”顧陵在他面前頹然跪了下去，失聲痛哭，“父親……”

    不知是因?yàn)樾乃?、委屈、思念，還是因?yàn)榕缘那榫w，顧陵死死地抓著他的衣角，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，生怕他下一秒就會(huì)消失。靈真在他面前蹲了下去，臉上有悲憫神色：“不要哭了，孩子?！?/br>
    雖然從未見過，但來自神靈的、沉沉的威壓還是讓顧陵覺得胸口沉悶，他端正地跪好了，叩了幾個(gè)首，靈真伸手去扶他起來，嘆息聲宛如九天梵音：“你受苦了?！?/br>
    “當(dāng)初我封印了你的血脈，本想讓你活得更恣意些，不想讓你受了這么多年的苦。我曾告訴你母親將你的血脈告知于你，在你知曉一切的那一天我自然會(huì)來見你……可她橫遭不測(cè)，才讓你無依無靠地過了這么久，是我與你母親對(duì)不住你。”

    顧陵像是受委屈的孩子一般抱著他的胳膊，搖了搖頭，他自有記憶起便在終歲山上長(zhǎng)大，雖過得逍遙快活，但從前見了被家人寵愛的孩子，譬如小六時(shí)，還是會(huì)心生艷羨：“父親……多年前長(zhǎng)安終戰(zhàn)，你不是已經(jīng)……為何今日還會(huì)在這里出現(xiàn)？”

    靈真安撫似地拍拍他的肩膀，牽起他的手朝面前一片混沌走去，邊走邊解釋道：“阿陵，你可知，天神為何？”

    顧陵思索了一會(huì)兒，答道：“大道衍生神、仙，聞道而崇德飛升者為仙，天神是……”

    見他久久沒有說話，靈真便輕笑了一聲，繼續(xù)道：“凡人修道、尊德，修到澄凈圓滿，歷天劫可飛升為仙，可神不一樣?！?/br>
    顧陵看見靈真往腳下丟了一粒種子，并未催動(dòng)靈力，那種子便自如地生根、發(fā)芽，頃刻之間生長(zhǎng)成為了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：“上古之人有懵懂的神靈崇拜，因神自萬物中來，自天地之道中來，生時(shí)無形無影，不留蹤跡，去時(shí)亦然。”

    “去時(shí)……亦然？”顧陵愕然地重復(fù)道，“這么說來——”

    靈真微笑起來，他打量著面前的樹，聲音飄忽：“神靈本就無形無蹤，不死不滅?！?/br>
    他話音剛落，面前的大樹便以rou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、分解，落回泥土當(dāng)中，消失得無影無蹤，一切不過須臾。

    “萬物方生方死，神仙、妖魔、人鬼，亦是如此?！?/br>
    靈真揮了揮自己白色的袖子，二人面前像是拉開了一場(chǎng)大幕一般，呈現(xiàn)出人間百態(tài)，顧陵聽見他的聲音：“阿陵，你看這人間，你看見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顧陵低眸去看，半晌才道，“人，物，事，世間不外乎有這幾樣?xùn)|西?！?/br>
    他側(cè)首望向靈真：“父親讓我看這些，是什么意思？”

    靈真并不回答他的問題：“阿陵，你把眼睛閉上?！?/br>
    顧陵依言閉上雙眼，靈真伸出一只手指點(diǎn)在他的額頭上，顧陵只覺他手指冰涼：“那現(xiàn)在，你看見了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我什么都沒看見?！鳖櫫昀蠈?shí)地答道。

    他聽見靈真的笑聲：“天地之間，本就混沌黑暗，一片虛妄，你不必睜眼，也可窺得天道?！?/br>
    顧陵驀然感覺自己的靈臺(tái)一片清明，他睜開眼睛，面前依舊是一片混沌，靈真從他身后扶著他的肩膀，低聲說道：“神靈不死不滅，存于萬物之上，上古諸神已然隱于大荒，不愿插手人間紛爭(zhēng)，便是因?yàn)槭篱g萬物在他們眼里，便如方才那棵樹一般，方生方死，最后都是虛無。上古諸神并未隕滅，只是……神不救人?！?/br>
    顧陵出神地看著面前混沌：“那父親，為何存世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