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點半不到，楊裕田已提前收拾了手邊文件，站在艾明羽辦公室門口，提醒道：“準備一下吧，早點下去，免得被堵在環(huán)線上。”

    下樓時，兩人并肩，楊裕田步幅快，西褲繃得緊，皮鞋踏在石板地磚上。艾明羽穿著上午那身那身孔雀藍旗袍與深灰羊毛衫，細高跟鞋鞋跟輕點地面，每一步都踏進冷清的回響。

    她垂眸，指尖在手提包邊緣撫摸著，有規(guī)律地繞了幾圈。

    一出大門，那輛銀灰色賓利已在門口等著，司機替他們開門，楊裕田等她鉆進車廂后，緊跟著上去，挨著她坐好。

    車廂里溫度適中，空氣中還殘著楊裕田辦公室那點檀香味。

    起步后，楊裕田緩緩把后排窗降下一小截，讓外面的涼意鉆進來稀釋密閉氣息。他沉默了一陣，忽然問：“我們這樣拖著，也不是個事吧？”

    艾明羽還以為他說的是公司的危機，轉而發(fā)現(xiàn)他在說的是“他們”。

    男人眼神投來，“你看，等這事兒扛過去，我們年底把證領了，明年春天趁著大家都清閑，把婚禮也辦了?！?/br>
    “結婚是大事。兩家總要見見父母吧？你mama那邊，我從沒見過。我們家那頭，也從沒正式和你碰過面。”

    她每個字都規(guī)矩妥帖，面上似在順水推舟。

    楊裕田表情凝住一瞬，很快就恢復得體，只眉間蹙起一道隱線。男人輕輕嘆口氣，“再說吧，最近你工作也累，先把眼前的事扛過去。”

    話鋒至此，他再不多說。窗外燈線往后拖成一束束閃爍的尾影。

    艾明羽嘆了口氣，從包中取出手機，在手里撥弄幾下，頁面停留在與母親錢荔的對話框上，上一次消息停在半年前。

    外頭正是明媚晴天，高速公路上，晚霞沿車窗逐步推進，投在她額角，把她整個人鑲進透明的靜默里。

    她覺得，兩個人的某些本質(zhì)缺口，反倒意外地嚴絲合縫。比如：他們都對家人保持著禮貌的疏離，厭惡被往事和“原生家庭”那些臟亂話題牽扯。

    艾明羽近年來極少與家里聯(lián)系，楊裕田對她母親更是向來只字不提——每當別人嘴碎好奇問起時，他總是表情寡淡地敷衍過去，只在夜深時分抱著她，聲音沙啞，“家這種東西，只是個人簡歷的注腳?！?/br>
    可艾明羽明白，哪有什么天作之合，不過是同樣將過往的爛泥藏得漂亮。

    車廂被陽光切割得分外透亮，她垂眼盯著手機，思緒早飄到北方那棟早被法院封掉的老宅。

    父親艾振興，九十年代就在一片泥濘工地間抄起了第一桶金，吃喝嫖賭都不落下。地皮來路不明，賬面糊得一團漿糊。后來舊案翻出來，灰頭土臉進了監(jiān)。

    而錢荔呢？這么多年安安分分做個家庭主婦。丈夫出軌、私生女來敲門都只會抱著枕頭掉淚。艾振興入獄那會兒，艾明羽扔下工作，叁天兩頭陪母親奔律師樓，試著替她爭取點骨氣，幫她準備材料要離婚。

    可錢荔一邊抽紙巾，一邊啜泣著說：“女人這輩子哪有幾天好命……我這都熬過來了，還能再過二十年。”

    艾明羽氣極反笑。后來索性再沒主動聯(lián)系母親。

    正陷入回憶時，楊裕田忽然合上手機，側身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膝蓋，“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艾明羽微微一愣，抬眸與他對視，眼里瞬間恢復清醒。

    車窗外道路一圈圈蜿蜒，松林深綠、道路干凈。

    她側頭看去，遠處山腳下幾株杜鵑開得疏落，山影斜長，投出橫在記憶深處的一道門檻。

    車速漸慢，司機很快在莊園門崗前停下，搖下車窗，說明來意。門衛(wèi)核實后，神色鄭重地彎身致意，“沉總已在包廂等二位貴賓。往前直行，第二個路口右轉就是中餐廳?！?/br>
    這山間空氣比市區(qū)要冷冽許多，帶著點植物的潮氣和泥土被曬熱的味道。

    艾明羽眨了下眼，余光里楊裕田的西裝輪廓如山石嶙峋。

    司機踩油門重新啟程，幾分鐘后，汽車在一片修剪得極規(guī)整的園林前停下。面前的圓頂建筑像一顆琥珀色巨蛋，被落地的玻璃圍成密密匝匝的欄柵形狀，頂上鍍銅線條隱約映著夕陽金光。

    楊裕田沒等司機動作便自己開門下車，艾明羽微一點頭，理了理外套衣角，將包帶順著手肘提穩(wěn)，落地那一瞬，旗袍裙擺被風向身后拂去，顯露出小腿線條。

    兩人沿著半圓形甬道并肩而行，入口自動門靜默滑開，門內(nèi)是一道淺色回廊，兩側點綴著紫檀木與磨砂玻璃屏風，光影游走。

    過第二道屏風時，一名侍者迎了上來，壓低聲音，“沉總已經(jīng)在鏡水廊恭候多時，請二位隨我來?！?/br>
    廊道盡頭，包廂門虛掩著，她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外的山色，深吸了口氣，往前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