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刀
幾日后,紅湖資本的盡調(diào)郵件接連不斷地壓進來。 盡調(diào)團隊一反先前沉翯口中“項目問題不大”的口風,在進入正式階段后,將全部火力集中在明裕的財務(wù)負責人趙丹身上,每一項質(zhì)詢都精準、猛烈,甚至帶有明顯挑釁意味。 他們點名讓趙丹全程參與訪談,每天三輪,每輪至少三小時。內(nèi)容不僅包括當年度報表交叉驗證,還涉及五年前的預收賬款是否存在虛構(gòu)痕跡、該年期間所有關(guān)聯(lián)發(fā)票與憑證能否閉環(huán)流轉(zhuǎn)。 甚至翻出了至少四個不同版本的財務(wù)模型Excel文件,其中三個曾由趙丹親自經(jīng)手,不僅橫向?qū)Ρ瘸黾毼?shù)據(jù)偏差,還當面逐行拷問其修改原因與邏輯依據(jù),完全不給喘息時間。 趙丹咬牙堅持,臉色卻日漸灰敗。有一晚,她站在復印室門口看著那一迭厚重到幾乎崩散的紙質(zhì)臺賬,嗓子像吞了砂紙一樣啞。 自加入明裕后,這種強度的財務(wù)拷問她還是第一次碰見。每天三輪訪談,每次超過三小時,在場的不止有項目經(jīng)理,還有三個財務(wù)分析員,帶著冷面提問、屏幕共享實時校對她口中的每一個數(shù)字與文件截圖。 第五天,她幾乎是頂著淤青的眼圈走進會議室的。 楊裕田聽到消息那天下午正在回程車上,他當即回復群聊: 「大家保持冷靜,一切按流程走,積極配合紅湖團隊」 公事公辦。 可私下,他拉著艾明羽回辦公室,一進門就嘖了一聲,把手機重重丟到茶幾上。 “沉翯這個人也夠精分?!彼饬祟I(lǐng)帶,一邊斜靠沙發(fā)靠背,一邊說,“上次開會還一副哥們模樣,說項目OK,兩周內(nèi)給結(jié)論,現(xiàn)在倒好,天天拿盡調(diào)來吊人。什么五年前發(fā)票閉環(huán),他以為我們明裕是四大會計所開的嗎?” 艾明羽看著他,只是淡淡笑了笑,沒接話。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,她走到落地窗前,看著樓下的行人,拿起手機,撥通了沉翯的號碼。 那頭很快接起,一如既往漫不經(jīng)心的語氣,仿佛早就在等著這通電話,“怎么,有話同我講?” 艾明羽聽著這聲音,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,聽不出喜怒:“沉總前腳答應(yīng)得好好地,說項目問題不大,不過幾日過去,便這樣為難我們明裕上上下下,尤其是財務(wù)部。你希望我說什么?” 這話似乎是在抱怨,但細聽之下,卻并沒有多少真正責怪的意思。 電話那頭,沉翯低低地笑了一聲,透過聽筒傳來,“我以為,該有一句多謝?!?/br> 他沒等艾明羽追問,徑直說下去,“那個姓趙的,她同你不對付,而且,她經(jīng)手的東西,確實也存在一些cao作上的不規(guī)范。我不過是順勢而為,幫你出口氣罷了?!?/br> 僅僅共同參加過一次會議,沉翯就能精準地捕捉到趙丹看她時眼神里那一閃而過的、夾雜著輕蔑與不甘的微表情,并由此判斷出兩人關(guān)系不睦。別人未必有這個本事,但艾明羽清楚,沉翯可以。 艾明羽心里知道他的意思——他在替她敲打趙丹,在向她示好,展示他的能力和對她的“用心”。 但這情,她卻并沒有特別想領(lǐng),反而淡淡地說:“沉總,哪個公司的財務(wù),經(jīng)得起拿放大鏡這么查?多多少少,總有點能被挑出來的東西。但趙丹是公司創(chuàng)立之初就一直跟著楊總的元老,勞苦功高,明裕目前的發(fā)展,還需要她坐鎮(zhèn)財務(wù)。我,也并沒有打算現(xiàn)在就動她。” 她的潛臺詞是,別給我添亂。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,然后傳來那人的輕哂。 “我知道。你沒打算動她,所以我只是讓她吃點苦頭罷了,放心,該走的流程走完,我不會再為難他們,融資的事,不會受影響?!?/br> 艾明羽在電話這頭忍不住彎起眼睛,她幾乎都能想象得出沉翯此刻的表情,那種一切了然于心,又帶著一點點討好和孩子氣的任性,仿佛在說“看,我多為你著想”。 她輕輕“嘖”了一聲,語氣軟了幾分,如他所愿地說了一句:“那,多謝沉總了?!?/br> 沉翯聞言,心情顯然好了許多,尾音都揚了起來:“客氣,周六見。” 說完,他利落地掛了電話。 手機屏幕熄滅那刻,艾明羽望著自己的倒影隱沒在黑鏡中,忽然間有點發(fā)怔。 一次“為難”或許是份禮物;一次“攻擊”,也可以演成追求。 面對送上門來的機會,她可以做到不被私人感情影響,別人呢? 艾明羽抬起手揉了揉太陽xue,拿起桌邊的紅筆,在項目投審資料上重重圈出一行字—— “關(guān)鍵人關(guān)系回避安排?!?/br> 然后將那頁緩緩推到桌角。 半小時后,年輕男人隔著寬大的辦公桌坐在艾明羽對面,眼睫低垂,卻又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著她。 真好看。艾明羽的美麗在公司是公認的,清冷,鋒利,像一把出鞘的刀。以至于每次面對她,他總會無端生出些不該有的、轉(zhuǎn)瞬即逝的旖旎心思,即便他清楚地知道,她是提拔自己的上司,也是楊裕田的女人。 直到艾明羽用指節(jié),在光潔的桌面上輕敲了兩下。 篤,篤。 聲音不大,卻讓方知白猛地回過神來,脊背下意識挺直,目光落在桌面中央那份項目投審資料上,被紅筆圈出的一行字—— “關(guān)鍵人關(guān)系回避安排。” 方知白看著那幾個字,眉頭緩緩皺了起來。 “你猜,這是誰在打你這個位置的主意?”艾明羽身體微微后靠,沖他揚了揚下巴,姿態(tài)閑適,眼神卻很銳利。 坐在對面的,是明??萍寄贻p的法務(wù)總監(jiān),方知白。 他確實是楊裕田母親那邊的遠親,但這層關(guān)系疏遠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。當初他進公司,楊裕田因為同原生家庭那些齷齪事,并未對他有任何優(yōu)待,甚至有些刻意疏遠。反倒是艾明羽,看中他做事嚴謹、滴水不漏,用人不拘一格,一路將他從法務(wù)專員提拔到如今總監(jiān)的位置。 方知白清楚,自己是艾明羽線上的人。 沒想到,這層被刻意淡化的遠親身份,如今反倒成了被人拿捏的把柄。 方知白有些頭疼地按了按太陽xue,“我跟楊總,那是族譜上翻好幾頁才能勉強找到名字的那種遠親,八百年不來往了。紅湖那邊,按理說不可能查到這種細枝末節(jié),現(xiàn)在被翻出來寫進盡調(diào)意見里,定然是有明裕自己的人,給他們遞了消息。” 他迅速在腦中盤算。自己來公司后一直兢兢業(yè)業(yè),行事作風也與艾明羽一脈相承,低調(diào)、務(wù)實,從不惹是生非,除了公事公辦,與各部門關(guān)系都算和睦,想不出得罪過誰。 思緒轉(zhuǎn)到這兒,他眼神忽然亮了幾分。 不對。 那人未必是沖他來的?;蛟S,只是為了削艾明羽的勢力。借著紅湖盡調(diào)這把刀,砍掉她親自提拔起來的心腹,順理成章。借刀殺人,不臟自己的手。 他看著對面女人清冷平靜的臉,躊躇再三,才一個字一個字地開口: “如果我說是楊總,你信嗎?”